《两茎灯草》取自古典名著《儒林外史》。一般的语文教师与学生研读严监生这个人物时,习惯于分析其吝啬鬼的形象,或拿其与西方文学中的其他吝啬鬼形象做比较,鲜有注意其中隐藏的文化逻辑。教师于课文中关注的重点,皆在小妾赵氏所说的“爷!别人都说的不相干,只有我能知道你的意思!……你是为那灯盏里点的是两茎灯草,不放心,恐费了油。我如今挑掉一茎就是了”,随后于严监生溘然长逝之处,点出吝啬鬼形象,基本就算完成任务,再拓展一下的话,就是教育孩子不要当吝啬鬼,好东西要和大家分享之类的。
其实严监生是“吝啬鬼”这一信息的提取并非难事,教学中不需要多花时间、精力进行分析,但文字背后的文化逻辑则大可把玩。严监生临终所托的人物先是大侄子,再是二侄子,随后是抱着哥子的奶妈,最后是小妾赵氏。作者吴敬梓为什么要这样编排人物的出场顺序,换一种排法行吗?其背后又有着怎样的关系和逻辑呢?
首先是“长幼有序”——这是儒家文化的重要支柱,深入国家、社会、家庭的每一个角落,“故尚贤使能,则主尊下安;贵贱有等,则令行而不流;亲疏有分,则施行而不悖;长幼有序,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……”(《荀子·君子篇》)在本文中,因大侄子为长,二侄子为次,哥子为幼,所以作者以此顺序编排人物出场,它是儒家传统文化在人们日常行为中的体现。
其次,从该段的语词顺序中也可见中国千百年来“男尊女卑”的文化观念。《周易·系辞上》中记有“天尊地卑,乾坤定矣,卑高以陈,贵贱位矣……乾道成男,坤道成女”。《列子·天瑞》中也说“男女之别,男尊女卑”。在该文中,赵氏尽管是妾,是“枕边人”,在亲疏关系上有较大的优势,但在重要场合的排位上,只能位居男性之后。
比较奇怪的是奶妈,作为一个用人和外姓人,为何能在家里老爷弥留之际与大侄子、二侄子有同等发言权?奶妈虽是外人,但作为照顾哥子的人,可算是半个母亲,“母以子贵”,因此她的出场顺理成章。“母以子贵”的佐证在《儒林外史》第五十三回中也有:“任凭他是青楼婢妾,到得收他做了侧室,后来生出儿子,做了官,就可算的母以子贵……”可见“母以子贵”的重点是要有儿子,能够传宗接代——生了儿子就是“弄璋之喜”,生了女儿只能是“弄瓦之喜”。儿子倘若做了官,那就更了不得,为娘的即使是青楼婢妾,也照样可以被收为侧室甚至扶正。
这里需说明一下,赵氏置于奶妈之后,不仅是文化逻辑的原因,也是小说这一独特艺术的审美需要。一篇好的小说,剧情必然是跌宕起伏、一波三折的。若是将赵氏放在奶妈之前来描写,当她指出了两根灯草后,严监生双腿一蹬,后文便无法续写,奶妈和哥子出场的意义和机会都没有了——当然这是余话。
以文化逻辑统摄语词顺序甚至语言文字和文本,这样的例子在教材中也俯拾即是。例如统编教材五年级上册《将相和》,蔺相如在渑池会上立了功,赵王封他为上卿,但将军廉颇很不服气。他对别人说:“我廉颇立下了那么多战功,他蔺相如就靠一张嘴,反而爬到我头上去了……”从言语方式上就可看出廉颇傲慢,说话时“我”字当头,对别人直呼其名,完全是没有教养的武夫形象。而蔺相如是这样说话的:“诸位请想一想,廉将军和秦王比,谁厉害?”“秦王我都不怕,会怕廉将军吗?秦王之所以不敢进攻我们赵国,就是因为有我们两个人在……”仅仅通过这样的表达,一个深谋远虑的谦谦君子的形象便跃然纸上。还有,在统编教材六年级上册《开国大典》中,出场人物是先官后民,官由大到小,都体现了传统文化中“长幼有序”的特点。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由家庭结构辐射而来,官是“父母官”,民是“子民”,这样的言语背后,都是成百上千年绵延不绝的文化习惯和逻辑。
人的言语行为背后潜伏着文化逻辑,教材如此,现实生活也不例外——我们介绍家人,会依次说爸爸妈妈、爷爷奶奶、外公外婆……其编排依照长幼有序、男尊女卑、内外有别而来。在西方社会中,人们会说“Ladies and gentlemen”。女士优先,是西方的礼仪原则,可以追溯到领主时代的骑士精神。当然,人们在使用这样的言语或者行为时,大部分都“当局者迷”,都成了“文化的傀儡”。